那年暑期，因事暂住松门，天天走那条马路。马路一边民居密布，另一边可见大片田野。时值西瓜成熟，路旁摆着一排瓜摊。

　　平日里叫卖声此起彼伏，可有一摊，一老一少，从不吆喝。老者看起来约六十来岁，面目和善，让我想起了父亲。正在称西瓜的年轻人三十出头吧，眉清目秀如人们描述的书生模样。他的动作有点笨拙，初入行当的样子，不像邻摊一手提秤，一手掌砣，报出斤两的刹那，小指隐秘地往上一挑，八两即成一斤。年轻人不谙此道，将砣定位后，手就垂下了，秤尾巴顾自翘起。他很少言语，不紧不慢的，半颗心好像去游荡了。老人看着，不愠不火，眼里满是肯定和疼爱，父子才有的疼爱。我这才注意到他们两个其实长得很像。也不知为何，我直觉与他们存在着某种感应。在这炎炎夏日，这对父子，去了我身上不少燥热。

　　我成了父子摊的常客。西瓜通常是老伯挑的。他只消手指弹几下，就能道出个子丑寅卯来，保准只只又脆又清甜。他们的瓜常常卖头不卖尾，拣剩的就贱卖了。父子俩老少无欺。我有时来得不巧，老伯便推荐我去别摊买。也许混熟了，年轻人偶尔也会搭腔。有一次，见我手上拿着一本《史记》，他突然话多了起来，说他很喜欢历史，高中时历史老师经常表扬他……聊着聊着，他竟然笑了，笑脸像雨后的太阳，干净，清亮。年轻人的身后，有一棵紫薇树，在烈焰的炙烤下，正盛开着紫红色的花，花映笑脸，格外明媚。老伯看着儿子，面露欣喜之色。

　　父子摊的生意很好。那天，我要买几袋瓜送朋友，摊上所剩不多，老伯建议去他田里挑。我这才看到了他们的“家”——田中央的茅草屋。老伯猫着腰领我进去。里面暗而小：狭窄的门口是唯一的光源；一张床占去了大半空间，老伯还螺蛳壳里做道场，砌了个柴火土灶，另有水缸衣服农具等杂物，挤得挪不开脚。屋里充斥着汗渍味和油烟味，更添盛夏的闷热……

　　“我是为了儿子来外乡的。”老伯说：“这孩子从小懂事爱读书，家里穷，他娘又多病，见我辛苦，非辍学挑起家庭重担……谁料到他会得什么抑郁症啊……看着他整天闷在屋里，做什么事都没有兴趣，我就带他离开了家……我们来这里租了八亩田，整地、下种、施肥……没日没夜地干，总算等到收成了……我儿的情况也一天比一天好……待卖了瓜，攒点钱，我打算回乡，谋个事，也调养一下他们母子俩……”老伯说着，望向茅屋外绿莹莹的瓜田，就像望着一手带大可以依靠的亲生孩子。

　　之后，大概过了两三天，我准备回家，想跟老伯父子道个别。他们的摊位意外地空着，老伯的田里却站着好多人，我不安地疾跑过去……只见大片大片的西瓜，零落在“血海”里……六七亩的瓜全被砸烂了！几天前还妥妥地长在藤上的西瓜，一个个，是的，一个个，无一幸免被强行开膛破肚，皮、瓤、籽、汁液黏糊成片，血红田野……父子沉默着，山一样的沉默！旁边知情的好心大妈向我透露：“他们生意太好了，有人眼红……叫来一帮小混混……”我的泪，这没用的泪，夺眶而出……很长时间，我走不出那片血色西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