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听说黄门，我只是一个十一二岁的愣小子。那时，父亲说，他从楚门去黄门，得乘轮渡过海，然后翻山越岭，那路，差不多要走一整天。父亲是去黄门帮人开岩采石的。他说他采出的石头，为黄门山上的许多渔家，建起温馨的院落。

　　后来长大，有朋友去黄门小学教书，曾与我鸿雁来去，所以，黄门二字记忆犹新。

　　走进黄门，我已人到中年。那时为生活所迫，走村串巷的送货，天涯海角的跋涉。

　　而今再入黄门，我已知尽天命，却以游客的身份，徜徉在黄门海边的山腰上，徘徊在一座座渔家小院前。

　　踏入黄门村，接待我们的村领导，说带我们去看外黄门岛，看那里海边的阳光、沙滩、海浪、礁石和塘坝。我却为眼前一家家白墙黑瓦，古朴自然，透着岁月沧桑的渔家小院而流连。

　　黄门村，地处玉环岛的最南端，那儿的人们，仿佛伸一下腿，便可以在东洋大海里洗脚。世代捕鱼为生的先民，从闽粤漂洋过海北上，他们选中黄门这块风光旖旎的宝地，把家安在黄门背风的山坡上，把老人、女人和孩子，留在这温暖安全的小院里，然后，他们靠一条船，一张网，穿梭在风里浪里觅食，他们就像海燕，把巢垒在山崖上哺育子女，自己却张开翅膀，在远海里翱翔。

　　黄门山，并不高，却也连绵起伏，在半山腰上的坡地里，那鳞次栉比又相对独立的一座座渔家小院，仿佛已经融入山体。它们翘首海洋，静听海上的涛声；它们恬静，大方，无拘无束；它们邻里无间，相安无事；一年年，一代代，静静悠悠的过着它们的慢生活。所以，这里和许多飘落于海上的岛屿民居一样，也保留着最原始的海岛风貌。

　　小路向着黄门东边的山头延伸，我们穿行在一幢连着一幢的渔家小院边。小石块砌就的院墙，大多不高，墙面有些晦暗、湿漉，有的墙上爬着葱葱郁郁的薜荔，那薜荔的藤蔓，在坚硬粗糙的石头缝隙间缠绕。那石头，都有些年代，它是我父亲开采的吗？我不知道，可我知道，一年一年，一代一代，这石头院墙，它不怕风狂雨骤，依然静静矗立，默默为人遮风挡雨。

　　似乎每座小院，都没有看到门扉，更没有高大的台门。他们大多在路边随意开个口子，这便是家“门”。门里的房子不高，大多是低矮的两层楼，墙面也是用普通的山石砌的，也许是为了防台风，窗户和大门，都开得比较小。小院一般也不大，容不下高大的果树和花木，奢侈点家庭，在墙角植几株低矮的花草，种几棵葱蒜，用以点缀房前屋后绿色的空白。

　　渔家小院干净利落，它不像里山的农家小院，院子里总养着猪牛鸡鸭，堆满柴草杂物和农用工具，但渔家小院里，却都会有一张或几张晾晒虾米、鱼鲞用的竹席。屋檐下也常常挂着鳗鲞，风带鱼，水潺干等海产品。至于小院角落里的渔网，蟹笼等捕鱼的工具，还是寻常可见。

　　春风里，暖阳下，我们一路走来，不见青壮，不见稚童。院子中，一把竹椅，两条板凳，惟一位老妪，在坐着摘芹菜，她那脚边，躺一条乡下最常见的黑土狗，见我们从门前路过，老者向我们示笑，问好，可他的闽南话，我实在难懂一句。那狗也只是抬抬头，轻吠几声，便又趴下。

　　同伴说，这老人和狗，将是这渔家小院里最后的坚守。我想，也是。

　　小路越走越窄，上几级台阶，横过一个小弄堂，面前是一幢与周边建筑格格不入的五间面大房子。两层楼高的石砌墙面，四方端正。不规则的石料建材，被匠人整合得平平整整。拱形的窗台上，有花草鱼蟹的雕刻。正门雄伟高大，顶上是线条双重的半月形装饰。青石雕琢的门框，框棱上刻着修身治家的对联。整个外墙造型，有一种百余年前，闽粤侨乡那种中西合璧建筑的味道。

　　它的主人一定见过世面，曾经辉煌。

　　我们徘徊在老房子前，透着窗户向里张望。一位当地男子见状，好心的为我们打开尘封已久的房门。里面木结构的老屋上下两层，周遭四合，中间留有小天井，阳光可以照射到每一个房间，也许好久不曾住人，廊柱和楼板都已经破败，凌乱不堪，只是正中的廊檐下，依然挂着一盏三观灯，楼上中间的佛龛里，还供着香炉牌位。那男子说，这家人已经住到别处，他们只是逢年过节，会带着家人回来祭拜祖先，念念乡愁。

　　山路渐陡。建在高山处的几家小院，已经和刚才见过的小院大不相同。它院墙颓废，蒿草满地，树木从房顶的空洞里长出，小院筑巢的树枝已经腐烂，只有残垣断壁上的石头，依然坚守在自己的位置上。

　　这是被放弃和遗忘的家园。

　　是啊，现在，当城镇化的洪流淹没闭塞的渔村，当海洋的资源渐渐枯竭，当工业制造，成为当地主要产业，当人们的腰包渐渐鼓起，老大、渔民们看到了外面不一样的世界，他们纷纷在城里兴业置家，渔家小院被渐渐淡忘，渐渐被青藤覆盖，那份沉寂和陌生，似乎来自远古的寂寥。是放弃，是坚守，渔家小院，它就像老照片，终将夹进人们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