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狗两眼翻白口吐白沫，赤裸着身体在松宝家门前的地上嗷叫弹跳打滚——不远处有个小小的敌敌畏瓶子，已经空了。奶狗的爹也打着赤膊，举着碗口粗的大竹竿狠狠地抽他，一棍棍毫不手软，从竹竿挥舞发出的呼呼声就能听出愤怒残暴。这个父亲除了使用暴力很少言语。松宝的老婆情绪激动，歇斯底里地在边上破口大骂：就是你，就是你！我已经去问了灵姑，还不承认！她本是个泼辣的女人，松宝站一旁看着不敢劝阻，他有名的怕老婆。舅奶奶也时不时帮个腔，咬牙切齿，因为奶狗喝下的这瓶敌敌胃是她家的，用来药马桶里的虫。

　　奶狗的娘哭得已不成样子，披头散发地跪在儿子周围低声哀求，奶狗爹面目狰狞，手里的棍子舞得很起劲，完全失去了理智，奶狗娘自然也是挨到不少，生活给了这个强壮的中年男人只剩愤怒，从没见他的脸上有过一丝笑容。

　　无人同情，因为奶狗是个贼。

　　奶狗小偷小摸在我们钓艚是家喻户晓的，地方小又封闭，那时的治安很好，就这么些个原住民，彼此了解很透彻，中午谁家吃什么都了若指掌，一天到晚敞着家门，基本上没有刑事案件发生过。

　　奶狗是我们这唯一的一个小偷(哦，不对，他有个哥哥，也偷东西，许久前已经不知所踪了，听大人说被关到牢房里去了)奶狗年纪不大也不小，青少年。但他没象我们一样去读书，整个夏天他都光着上身，晒得黝黑黝黑的，只穿一条布头做的短裤，很脏，跟他整个人混为一体。我们很少与奶狗一起玩，因为他是个贼，我们都知道，虽然他比我们大不了多少，还是不远的邻居。

　　他家也是石头垒的土房，破破烂烂的，屋里除了张吃饭的木桌子看不到别的，那桌子和门板一样，没有油漆的几块木板简易并合而成，木板缝隙间能戳进手指头，肮脏破旧得很。奶狗爸爸很凶，老是打老婆孩子。.谁家丢了东西来告状，那奶狗就要被吊在悬梁上挨棍子，事情总是在奶狗挨抽后不了了之。大人们在背后偷偷说，都是装给别人看的，从来东西没要回来过，不是大人教的小孩偷这些生活用品有什么用？

　　有时候小伙伴在一起玩，奶狗会站远远地看，慢慢就融入进来，很自然，小孩子想法简单。奶狗话很少，却很活跃，动作机灵，上山下崖，攀壁越沟，我们都不如他，奶狗不会欺负我们，虽然比我们大又是男孩，他喜欢和我们一起玩，从他那不曾停过的灿烂笑容就知道。

　　老人们宽容，知道奶狗是个贼，见到了跟他打招呼，有个好吃的也塞给他，和对待我们一个样。就是在他进家玩时会特别提防，寸步不离跟着，眼睛不眨盯着奶狗的手，生怕这一转头就要丢个肥皂牙膏味精面油...总是在不停地丢东西，虽然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但也招人烦。

　　一般都算了，家里丢了比较值钱的又没亲眼做证没有证据时，就去问大堂奶奶，大堂奶奶什么都知道，是个仙人。她家是四合院的结构，进入一扇气派的大门内三面房屋围着大院堂，很是气派，能住这样的房子一定是地主家的后代，所以很受人尊崇，尊称大堂奶奶。

　　谁家有个什么事都要去“问”大堂奶奶，大到下班海船只出海顺当与否，小到婆媳干架小孩尿床，甚至家里丢了小东西也顺带着问缘由及解决方案。大堂奶奶什么都知道，她穿戴雍容，满头白发，气质非凡。先和大婶大姑们坐大堂里闲聊家常，一脸慈祥又不失威严，与她谈话的女人们毕恭毕敬，低眉顺眼，大堂奶奶说着，她们就知道点头了。

　　然后，大家排队跟大堂奶奶进房，关门，点香，烧纸，报上生辰忌日……那房屋里透出幽幽的烛光，很是神秘，小孩不让进，就好奇地趴在门缝瞅。

　　大堂奶奶开始闭起眼睛打嗝，打嗝声很浮夸，“呃儿~呃儿~”一声接着一声。有时要打很长时间，要请的“人”也看心情的，不是说请就能请到的，有时是以邀请失败告终，只有等下次了。但凡能请到的“人”，都是神仙级的人物，对眼前的人儿了若指掌，家里几口人，撑着几条船，兄弟姐妹有几个.(知道就对了，因为本是自家人，只是先走了一步)猜错了也问题不大，东猜一下西猜一下总能对上，生活大同小异嘛，兄弟姊妹不是凑双就是零科。家中有矛盾，嘿，那是我故意做怪的，谁叫你们不多烧纸钱给我，莫要忘了莫要忘了，我现已是白马将军(如果所请的幽灵生前为女性，那就成娘娘)，你们到某某庙给我烧纸钱纸衣，在家中立上将军牌位，日后定顺风顺水保平安，切记。我驱驾而去了，驾！

　　大堂奶奶摆出骑马催鞭的姿势，活的这个急了：先慢走，还有个事没问呢。大堂奶奶翻了下眼问：还有啥米代志？快说，我现在是将军很忙的。

　　我挂脖子上那条金项链不见了，谁偷去的？

　　将军有点懵。金项链呀，那可不是小物件，几个人能戴上那玩意，沉默……眼前的人开始流露出轻藐的神情，将军可不想丢脸，这点事都不知道以后还怎么混呀。

　　奶狗，是奶狗偷了去。

　　有了证据，松宝的老婆可就不放过奶狗了，只是这次奶狗不像以往那样默认，一直在强辩：我没偷！我没偷！

　　松宝老婆不依不饶，一定要奶狗交出金项链，也难怪，有人饭还吃不饱呢，金项链那该是多贵重的物品。奶狗爹又揍他，比哪次都要狠，奶狗哭了，以前他爹打他他都没掉过泪。一直闹着，到吃午饭时才散了去。

　　谁会想到奶狗竟然喝了敌敌畏，他在捍卫自己的尊严，用生命的代价，但是无人为之动容或同情，一个小偷，尊严早已一分不值，或者说像他这样的人根本就无尊严可言。

　　各人都闹得有点疲累，奶狗也弹跳不了了，直挺挺躺在地上，口中的白沫更多了些，眼已翻到全白，他娘扑在他身上哭，我奶奶看不过去，从家里拿了颗生鸡蛋，敲开灌进奶狗的嘴里，接着奶狗就吐了，吐了一地，很脏，都是敌敌畏的气味。他爹已经管自己走了，奶狗瘫在地上，四肢垂软，身上沾满泥土和吐出的垢物，他已筋疲力尽。他娘抱不动他，就在地上拖着回家，像拖着一条被割了气管奄奄一息将死的狗。

　　此事在第二天就平息了，没人再提起。在屋里，大人低声交头接耳：找到了。松宝说昨晚他们夫妻俩又翻遍了每个角落，终于在一件外衣领子内找到了，金项链是脱衣服时被衣服连着扯掉的。松宝的老婆很安静，对别人问起金项链之事只字不提，匆匆关门。

　　奇怪的是奶狗竟然没死，只是再也不见了踪影，别人问起，他妈妈说到外面远方去了。哪？不知道。

　　不久后，听说奶狗被关进了牢房，因为盗窃。很快人们就忘了他，没贼了，反倒安生。奶狗家更显得荒芜恐怖，我们小孩都怕，宁可多绕个圈也不从他家门口过。

　　有一天，奶狗娘很兴奋，见谁给谁看她手中的书信，嘴里不停说：我家奶狗会写字了，他会写字了，是牢房里的教官教他的，他给我写信了，他会写字了！

　　开始出于好奇大家都互相传阅着，很快大人们就对这封信失去了兴趣，奶狗娘就给我们小孩看，字写得并不好，奶狗娘要求我们读信的内容给她听，听着听着眼里就蓄满了泪水。

　　不久后，奶狗娘更喜悦，因为奶狗又寄信给她，而且还捎了张照片，照片上的奶狗清爽得很，小平头，脸洗得很干净，和身上的蓝条纹衣服一样。他娘到哪都随身带着。大人说坐牢倒让奶狗看起来象个人。

　　时光茬苒，很快就过了两年，奶狗回家了，是个傍晚。他一路向家走去，有人说，快看呢，这不是奶狗吗，哎呀，不一样了呢。奶狗很腼腆地笑着，余辉映照在他的脸上，已经长成个大小伙子了，很俊朗的年轻人。

　　从此再没见过奶狗，大人说，回来当天晚上他爹就把他打出了家门。

　　又过了几年，奶狗娘再次收到信，还是奶狗写给她的，信中也有张照片，一对年轻的夫妇抱着个小孩的全家福。奶狗娘像宝贝一样把照片贴在胸前，再不随便给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