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读了一篇关于张爱玲的文章，说了她与亲人的交往，主要是指她与姑母、弟弟的分别。文章中说到张家人心气刚烈，各自离别之后，永漂天涯而不再交往。还附了一幅张爱玲弟弟的相片。

　　就是这张照片，让我生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怅惘。怅惘的原由，无非是因了照片上的老人而联想起更多的老人，甚至可以说，这样的老人在大街上是经常能见到的。这些老人的脸相如店铺买来的面壳，一个模子复制出他们共同的表情：谦卑、平和，给人以一种善良而孤独的印象；冷淡，但没有恶意，不大会去祸害人。

　　其实我读张爱玲的文字，却不曾着迷。借用张爱玲善于冷观的习性，我也冷看了张爱玲，于是看到了一个孤独者因了文才的奇崛而更加的孤独，也就看轻了一切交往和情缘，似乎惟有躲进孤独，才能伟岸而高大起来。

　　最近阅读的一些文章，或多或少涉及张爱玲所以孤独的原因，其中要算胡兰成的几篇可称稀罕。所谓“稀罕”者，一在于文章本身不易见到，二则在于文章作者即当事人，所说即是亲历的事，他就是张爱玲乱世当年“身边的男人”。张氏与胡兰成的关系，用先生、丈夫都不贴切，因而用了“身边的男人”这一说。

　　胡氏是汪伪汉奸，这是有案底的事实，问题是张爱玲那么明光心秀的人，怎么投了汉奸之怀？看了这些资料，观念没有变，汉奸仍是汉奸，只是胡氏这个汉奸令人略感意外。这个上海滩上的风流闻人，有相当惑人的气场，这是不容置疑的，尤其对于张爱玲这样颇为特殊的才女。说她特殊，一在身世，二在年龄，张爱玲虽然出道即十分练达，她的天分极高，一般很难想象一个小女孩会有那么苍劲的笔触。但毕竟是二十初阅，尚是个少女。

　　张爱玲的练达包含着冷艳，而其冷艳的原由是家庭出身给予心灵的创伤、孤寂以至早早地与书籍结伴，心灵受伤又读书太多，不出问题就怪了。张爱玲的外曾祖父即是世人皆知的李鸿章。“曾祖父”甚至还是“外”，似乎隔得有点远，但留给她的记忆，难免破碎、苍凉和辱没。据张爱玲的自述，她的父亲曾因后母的“流言”，而残狠地殴辱和禁闭她。

　　这样一个家庭的孩子，况且是女孩子，性格的孤僻就不用说了。教会学校的老师回忆在校时的张爱玲“瘦骨嶙峋”、“衣饰也并不入时”、“表情颇为板滞”，是“一个十分沉默的人，不说话，懒，不交朋友，不活动，精神长期的萎靡不振，是出名欠交课卷的学生”。其本意是描写张氏的个性特殊，也把一个心灵和性情都很阴郁的女孩形象让人看到。

　　到了卖文上海滩时，张爱玲已可称“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这是胡兰成的妙笔勾画，但凡任何一个别人是写不出这样生动文句的。胡氏是汪伪圈内的宣传部副部长，何况他还是那么风流倜傥率尔多才，更何况张爱玲是那么需要爱，需要琴瑟相谐的知音。她对胡氏说：“我想过，你将来就只是我这里来来去去亦可以”，以至不计名分地做了他的外室。多年后，胡氏有过这样的炫耀：“她想不到会遇见我。我已有妻室，她并不在意。再者我有许多女友，乃至挟妓游玩，她亦不会吃醋。她倒愿意世上的女子都欢喜我。”

　　客观地说，曾任《中华日报》主笔的胡兰成文笔不恶，也还见读书渊博腹筒充满、幽默调笑与引章摘句，每每显出机智突贴，用来迷惑才气初具而孤独无侣的“小物事”张爱玲，自然是游刃有余了。

　　遗憾的是张爱玲所适非人，“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不属于胡氏，加之这种“金粉”迷梦必然被收复大局打破，胡氏成了亡命在缉的战犯。即便如此，他还是到处滥布风流，在汉口、在温州，他都别筑香巢。张爱玲终在幻梦寂灭后，寄出了无容商量余地的绝交状。

　　张爱玲迄今为止的大量回忆散文都对这段往事讳莫如深，倒是胡兰成在台湾出版了《今生今世》和《山河岁月》，目下所见即来自其中的章节。

　　晚年的张爱玲锁紧了公寓的大门，躲进孤独，在回忆与无奈中悄然死去。我从张爱玲的孤独以及张氏家族的离奇际遇，不由感觉到一股嗖嗖的冷气，于是想到了一个简单的话题：走出孤独，也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