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午后，阳光正暖。迎面吹来的微风中，带着些许慵懒，夹杂着丝丝海味，轻柔得令人萌生睡意，只想靠在车后座打个盹儿。

　　抬眼前方，车子正从宽敞的公路转入小道。车轮贴压着地面，猎猎作响。

　　越往里，路越逼仄。好在没有车辆交汇，倒也通畅。不一会儿，车子便妥妥地停在了曾经的水产食品冷冻厂大门前。

　　一段时间以来，脑海中一直有个强烈的念想，促使我来到了这里，或许此行是对父亲最有仪式感的追忆和缅怀吧。

　　时光倒回至上世纪80年代，在家乡那条长长的海塘堤坝边，一家冷冻厂拔地而起。整洁宽敞的厂区，合理的空间布局，就当初而言，那是相当的气派。行走其中，感至特别自豪。

　　建厂之初，政府招贤纳士，将各路精英纳入麾下，冷冻厂一时风头无两，成为当时辖区内最知名的企业。而我的父亲，也在时代的大潮中欣然领命，从大队(村)干部的岗位，转战至冷冻厂担任领导职务。

　　当时厂里的业务，无外乎收购、销售鱼货，制作冰块、对外承接冷冻业务等。出海前，渔民们上门购买冰块，为即将捕捞到的鱼货做好保鲜储备。每每返航，收购组的工人们便开始忙活起来。收货、装货、卸货，身强力壮的青年员工干起活来，那叫得心应手。

　　加工车间内，堆满了一筐筐一箩箩收购来的鱼货，女工们忙着进行分类整理，装盒入库。女人们一多，声音自然就响亮了起来。她们手上忙着，口中却没闲着。聊到开心处，不羁的笑声就那样率性地穿透车间，扬到了厂区外。

　　海边人无鱼不欢。每当禁渔期来临，总有络绎不绝的客人和小贩上门购买鱼货，或丰富着禁渔期的餐桌，或贩些冰鱼做点小生意。你来我往，人声鼎沸，一片忙碌景象。这其中，就有上门洽谈代冻、代藏业务的客商。

　　作为单位的二把手，按理说，父亲只要做好领导层面的工作就可以了。但一贯热爱劳动的他，经常早出晚归，乐此不疲，一有时间就下车间与工人一起干活聊天。距离在劳动中被缩短，感情在相处中递增。久而久之，父亲成了员工心目中的老大哥，做起思想工作更有说服力了。

　　特别注重个人形象的父亲，每天穿着一身笔挺出门，晚上却带着一身鱼腥回家。家中的饭菜，经常是凉了热，热了凉。对此，母亲颇有怨言，担心父亲太过操劳，也可惜那一身身干净的衣裳。洗涮起来，那可不是一般的费劲啊。

　　从厂区门口梦游般地挪步，试图在脑海中还原冷冻厂以往的布局。就好象高度近视眼，在不停地调节着视力，迫切地想要看清些什么。

　　经过20多年的岁月侵蚀，厂区已面目全非。原先办公楼窗户因年久失修上下移位，再也没有关上的可能。洁净的墙面斑驳成诸多的黑褐色斑点，好似桃李年华的姑娘步入皱纹丛横的耄耋之年。往日的欢腾和喧嚣，已悄然沉寂于时光的长河之中。

　　目之所及，厂区已被分割的四分五裂，据说现在有两三个小企业进驻，在从事着不同的行业。锈迹斑斑的钢筋，简易搭建的石棉瓦棚，放眼整个厂区，随处可见各种颜色的小广告。蹩脚的字体，显示出它那顽强的生命力。以往冷库压缩机运转时所发出的声响及空气中弥散的鱼腥味，已被时不时传来的锻打声、铁锈味所代替。一切似乎没有改变，一切似乎全然改变。

　　隐约间，听到来自心灵深处的沉重叹息。

　　一阵情绪袭来，我愣在了原地。眼眶渐渐温润，视线开始模糊。父亲那勤劳忙碌的身影，再也无处可寻！我所珍藏的过往，如今又散落在何方？

　　凭着旧时记忆踯躅着一路前行，然后左拐往里，一排老式平房随之呈现眼前。虽然刻意刷白的外墙与整体不搭，但这里却是保存最为完好的建筑，心中不免安心了些许。

　　曾经，冷冻厂的工人们在这儿住着，甚至还有人把家安在了这里。欢声笑语，烟火况味，占据了这方空间。初婚的曾先生，夫妇俩偶尔的拌嘴，成了生活的调剂；当年的江先生，幽默风趣，总能让你笑口常开；来自城里的“小鲜肉”俊民，被父亲“发配”于此，据说是来磨练意志的……记忆一波又一波，如潮水般在脑海中恣意汹涌。

　　沿着宿舍过道走过，房门紧闭，静寂无声。只有那一间一配的微型灭火器，醒目地悬挂于窗台之前。

　　忽然，一扇门被打开，跑出一对小学生模样的姐弟俩，边玩耍边偷偷地拿疑惑的眼神瞟向我。那一刻脑海中掠过的，竟是唐朝诗人贺之章的《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一阵风过，捎来一阵温热，我不禁定了定神。回头，转身，迎着耀眼的阳光走出厂区大门，往海塘边信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