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我给克宏先生写了一张字，装裱后送去挂在他家餐厅的墙壁上，心里踏实了许多，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

　　在古稀的门槛上“阴晴圆缺任自然”的克宏先生姓王，笑弥陀似的，我一直尊他为师。去年以来，我常常沉浸在王老师精心描画的历史文化长卷——《三国人物趣谈》中留连忘返，深深地被王老师那严谨的治学态度和旺盛的创作激情所折服。

　　知道王老师重病在身，像一位伤痕累累的勇士在战壕里坚守了六年之久；知道王老师在与病魔的搏斗中甩开双腿与时间赛跑，其第六部力作正在完稿之中这些信息的，是《今日玉环》上刊载的王老师的文章，整整的一版，题目是《雪霜深处育精神》——一篇《三国人物趣谈》的后记。

　　这是一个天蓝蓝、云轻轻阳光温暖的秋日。我像往常一样翻开了飘逸着油墨清香的《今日玉环》，粗大的黑体标题赫然入目，标题下是一张王老师挑灯疾书的大幅彩照，我怀着拜读王老师其它作品时一样的心情，进入了阅读的享受之中。

　　与往常不同，刚一入题，王老师即以他那沉重得让人心颤的笔致，给无辜的文字撒上了浓浓的伤情氛围。我像是一位潜游水底的泳者，在王老师铺就的文字汪洋里，几乎是憋着一口气看完这篇“催泪弹”似的《后记》的。

　　王老师从六年前的一次机关例行体检中被检出肾区有“肿块”开始，用近于泣血的文字，介绍了自己“历险鬼门关”、“生死大营救”的病患过程。文章先是写了这棵生命“小草”曾经有过的呼天抢地的无奈和绝望，再是写了病情出现转机时的憧憬与快慰。在王老师汹涌的情感波涛里，飞溅着他对亲情友情绵绵“亏欠”的浪花，奔腾着他对大德师长和医者天使的感恩急流。就是在这样的文字里，我眼睛一亮地看到了一位“热爱生活、乐天达观”的强者形象，看到了一位痴迷文学、笔耕不息的学者形象巍巍然卓立眼前。王老师岂止是一介书生，他分明是一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文坛铁汉！

　　面对病魔，面对万花筒似的多彩生活，王老师别无他求，惟求上苍开恩，赐给他写完最后一本书的时间。我的心头为之一阵紧缩，方抬头，但见远方的天际下飘来了一片金黄色的晚霞，晚霞下的一匹老牛，正步履蹒跚地昂首前行。这是一匹高扬着征战疆场“马革裹尸”般豪情的奋蹄老牛，这是一匹在文学的园地上辛勤耕耘了一辈子“壮心不已”的伏枥老牛。我无语凝噎！下意识地给王老师家挂通了电话，但久久、久久地，电话响着无人接听。后来知道，王老师又去了医院。

　　认识王老师，是35年前的事了。那时恰逢举国上下都在热衷于掀起一些运动，比如“批林批孔”啊，“学习小靳庄”全民写诗啊什么的。当时的《玉环文艺》就是以前的《激浪》，后来的《彩贝》，现在的《玉环潮》，是王老师主编的刊物，经常地发一些文艺作品。刚从中学出来的我，血气方刚的给寄去了四句打油诗，被王老师给登了出来。回想收到《玉环文艺》刊有自己“大作”时的那份兴奋，至今还有一股甜丝丝甘泉似的荡漾心头。

　　之后，我陆续在王老师主编的《玉环文艺》上刊发了许多的“诗歌、三句半、快板”等文艺作品，很是心潮澎湃地抒发了长长一段时间的青春豪情。也因为此，我曾好几次应邀参加了县文化馆举办的“业余文艺创作座谈会”和“业余创作培训会”之类的活动。 会议间隙我经常去王老师家做客， 那时三十多岁的王老师，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四口之家的天伦之乐，春风般地暖意融融，是一个幸福指数很高的美满家庭。乐呵呵的王老师天庭饱满，印堂发亮，近一米八的高挑个子，英俊而潇洒，走路一阵风似的，悠扬着浓浓的书生意气，他堆满笑容的双眼长长的闪着慈光，没有半点“师者可畏”的距离感。

　　王老师常常让我在他的书房兼卧室的家里坐下，一边给我这位毛头小伙说一些暖心暖肺的鼓励话，一边俯身往那张好像是竹床的底下摸出一些书——大多是那些省内各县市交流的类似《玉环文艺》一类的书。这时，我记住了王老师是一位很有福气的人，他有很多供人消遣娱乐长知识的书，连床底下都是他藏书的库房。我也牢牢地记住了这“给书之恩”，心里说，以后是一定要好好谢谢的。

　　从那时过来的人都知道，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仍然是中华大地文化荒漠、戈壁连天的年代，新华书店的柜台里只有一些“金光闪闪”的马列著作和毛主席语录以及少量的诸如样板戏、《金光大道》之类的书籍。而且像我这样的农村青年，口袋里难得有一毛两毛的零花钱，希望买书，只能像梦中的花儿水中的月亮般遥不可及。不像现在的人们，上网可以知晓天下大事，在新华书店的门市和文化室、图书馆里可以看看自己心仪的书，有时候花几个钱也能心想事成地购买一些书。

　　王老师有极好的人缘，许多人都这么认为。记得当时参加类似会议和培训班的人有好几十个，有空去王老师家的不少。其中有一位来自清港芳杜的哑巴农民叫胡哲梅，他是带着儿子参加会议的，十来岁的儿子影子似的成了哑巴老胡的随行翻译。老胡结识了王老师这样的好老师后，几十年来，仍和王老师交往不断。一次，我在王老师家提起这位老胡，王老师兴致很浓，他说自己虽然住在城里，吃着国家饭，但骨子里依然是一如既往的草根情结。王老师十分敬重来自农村基层的亲朋好友，他说自己的文学素材大多来自农村底层，许多作品之所以有浓郁的乡野气息，全是那位芦浦表兄的言传身教，他对早年的芦浦表兄充满了感激之情。

　　承载着王老师心灵交响的这篇《三国人物趣谈后记》，给我有如雷击电闪般的震动，让我在打不通电话的等待中，过电影般思绪如麻。呆了好长一会，我给张一芳、黄开标先生拨通了电话，相约着去王老师家。

　　晚上，我们坐在王老师灯下的书房里，趣味相投的王老师斜倚在床上。他说得最多的不是自己的病情，而是眼下的写作计划。他说自己正在与时间赛跑，且以每天2000字的进度从事《山情海趣》一书的冲刺。只要这本书写好了，他这一辈子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王老师浑厚的嗓音有些激昂，充满了遐想。他的话让我欣欣然想起了一件往事。我说，王老师，您记得吧，大约七八年前，您退休在家，我受人委托高薪聘请您去某单位帮忙整理文字工作，被您生生地推掉了。而现在，您却在拼命写文章，这究竟是为什么？王老师接过话题说：我做了一辈子的文字工作，做怕了抄来抄去、板着面孔的说教文章，尤其是见到那些干巴巴的数据堆砌时，心里憋屈得直反胃。而从事文艺写作，可以说真话，抒真情。当自己的汩汩情感在笔底流淌成快意人生的文字河流时，内心的愉悦是可以镇病痛、可以解忧愁的。王老师用手拍了拍那条拖起来很沉重的右腿，说这腿的骨头已被“癌魔”蛀空了，自己却浑然不知，这也算是一个奇迹，连医生都感到吃惊。

　　“唯书有色艳于西子，唯文有华秀于百卉”，这是唐代著名诗人皮日休的佳句。我将王老师带病写书的感受与古人的智慧感慨进行着悄悄的对比，心里五味杂陈的翻腾着思想的潮水：王老师读书很多，一生与笔墨为伴，已有《从尘埃中走来的英雄》、《海峡情天》等五部力作面世，为社会留下了一笔丰厚的精神财富，获得了很高声望，并在病榻上加入了浙江省作家协会。可如今功成名就的他，仍然拖着怏怏病躯，笔耕不息，难道他是受到“文王拘而演周易，孔子厄而作春秋”的启发，让这生命的流星在浩瀚的长空再划一道七彩的弧光，还是给这千姿百态的大千世界再唱一曲心灵的赞歌？！

　　擅长报告文学创作和人物性格刻画的王老师，似乎看出了我的猜想。他说，与其让有限的时光消耗在被动的等待中，不如让自己沉醉在读书、写书的痴迷里，与书中的各色人物晤谈交流更有意义。而且这样做了，既无愧于自己几十年快乐读书的素材积累和心灵感悟的人生经历，也算是“心疗”病痛、了却心愿的一件快事。何况，听医生说，好的心态比药物还灵验管用呢！王老师说“只要一息尚存，就会奋斗不已，直到最后一刻”，我理解王老师“奋斗”二字的确切含义，这是命运的抗争，心灵的呐喊，更是一位文化人真正意义上的人格写照和生命宣示！

　　呵，生病中、灯光下、病床上的王老师，平实而不乏认真，轻松又谐趣横生，他用自己坚忍不拔、永不言弃的生命历练诠释了“人生万事等闲看”的真理妙谛……但见王老师，长长地舒了口气，意犹未尽的脸上，漾起了庄子般超然物外的笑容。

　　我抬头看了看王老师的三间二层小平房，斑驳着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岁月沧桑。王老师的卧室不大，才二十来个平方米，被一张木床占着了大半的地盘，房间里到处是书，床头是书，桌子上是书，橱窗和墙边的格屉里还是书。这些书井井有序一尘不染的，像一处袖珍图书馆或档案室，堪称是一座古典意义上的“书斋”和“寒舍”！想起刚进来的那条曲里拐弯蚯蚓般的小道，和那种“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的幽静，我设想：在王老师的“寒舍”里布置若干书画作品一定更会彰显其书香特色的。于是，我对王老师说，让我给您写一张“书法大作”补补壁、凑凑趣吧，内容现成的，就是您《三国人物趣谈》后记中的那个标题：“雪霜深处育精神”。

　　呵，好一个“雪霜深处育精神”！王老师乐了，直点头；站在一旁刚过来的师母也笑了，并且一迭连声地向我道谢；张一芳、黄开标先生也表示赞同，一屋子的笑声直向灯光下的窗外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