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临，妈祖庙关闭。

　　请你告诉我，在钓艚岙这个地方，

　　我们将会钓到什么呢？

　　几支水泥电杆像瘦削的灯塔，

　　照耀着空无的街角，强光

　　使影子狂乱，蹿上屋顶；

　　海上沉寂如戈壁，鲳鱼依然性感。

　　钓艚岙，女人们像转世的天妃，

　　每个男人都心明眼亮，

　　眼神如刺刀。

　　同伴朝杂货店里的电视机瞟了一眼，

　　低声嘟哝了一句：“要开战啦？”

　　店主耳尖，站出来教训他：

　　“黄金还在贬值，怎么可能打仗？”

　　我们全都愣住了，停住脚步。

　　这杂货店主干脆走出店面，与我们谈论

　　战争与黄金，浙闽海上交易，海禁、强盗与银元。

　　他把当年这条街上的大户列数一遍，

　　从扎龙灯的匠人，到高利贷者、渔霸、五品官人，

　　每个人的荣辱和行状都在他心里。

　　头脑中的谱系与事略就是本地史记，他还擅长

　　将移民、婚姻、权钱、信仰一锅煮。

　　最精彩的在后头。这老兄与我们

　　讨论百年来闽南话、温州话和太平话的势力范围。

　　不错，他使用了“势力”这个用语，

　　说的是多年前，一街之隔的闽南话如何消灭了温州话，

　　像是叙述一场无比惨烈的鏖战，

　　一次征服、一个转折、一桩血腥事件。

　　“这是语言吞并。”他如此总结，颇为自得。

　　天哪，他说出了“吞并”这个词，

　　哦，这个钓艚岙的欧阳江河。

　　我们移步肉禽市场，紧挨三圣殿。

　　本地老友谈及当年兵营的号角，

　　如何支配着这一带居民的起居作息，

　　这时夜色黑中带蓝，如异邦的海。

　　肉贩子打哈欠，大伸懒腰，

　　我们没有钓到什么。

　　眼前石狮子的头部被灯光打亮，

　　下半身却陷入阴影的沼泽。

　　友人用手抚摸了一下狮子的嘴巴，

　　冷不防一个中年男子从背后对我们大声发问：

　　“请你们说说看，狮子口中的圆球，

　　是雕刻好塞进去的，还是从里面镂刻而成？”

　　我们全都懵了，也不知如何作答。

　　心想：是否碰上了市场街的斯宾诺莎？

　　答案是现成的，但我们不愿直说。

　　“是石匠趁着狮子张大嘴巴时，

　　赶紧把雕刻好的圆球投进去的！”

　　这个朴实而好问的斯宾诺莎，

　　听到我们中的一人这样回答，惊奇得合不拢嘴。

　　摩托车娴熟地穿梭，马达刺耳。

　　天主教堂，五金店，画室主人俨然是海边伦勃朗，

　　一个想当画家的女孩长得像画中人。

　　一座老宅散发出策论的气息。

　　一个路廊拂过前戏似的穿堂风——

　　非凡的情欲，枯竭的海。

　　一个鱼王造就九十九座衣冠冢，

　　一个浪头打翻十二个“绿寇” 。

　　今晚，在传奇的钓艚岙，

　　我们究竟能钓到什么？

　　神灵啊，美丽而仁慈的妈祖！

　　这些人互相钓着取乐，喜怒无常，

　　就因为钓艚是一只虚无之船？

　　这个渔镇上，个个都是人物，

　　我真诚的朋友们，这还不够吗？

　　天更黑了。冬至将近。狮子在阴影中

　　寻思战争与和平，与水鬼交谈。

　　不安的海水，就像过于庞杂的黑格尔，

　　因饥渴、绝对理念和鼓胀的知识

　　而不停地拍打海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