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和春天一起返城

　　大雪封冻了湖面，深夜的湖畔火锅店依然人影幢幢。我在冬至之前跌入谷底，但将和春天一起返回这座老城。

　　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们对春秋没有经验，随声附和大雪下的青松，放大内心的疼痛，而忘却自己也是一株应对四季轮换的植物。季节必将引领我们前行，和春天一起返回这座古城。

　　总有些时候滴水成冰，花朵和绿叶成为稀缺之物，踏雪寻梅抬高了一些事物的身价和名声。此刻，光洁的玉兰树正在熔炉上锻造春天的箭矢，褐青的皮革之下裹藏的不是悲伤，而是无数从黑夜返回白天的明灯。

　　暮霭低沉如雾霾锁住了喉咙，经历疾病与中年危机恐吓的男人，从此开始变得从容淡定。莱阳路上的迎春花，每到这个时刻都会通风报信，所有的花儿和枝叶，即将随着春天一起返城。

　　早春之兰

　　我常探访繁华都会里荒芜的角落，不被市民和文明占据的地方，那里一定有丰富的灵魂，譬如冬天里的玉兰花树，春天里的香雪兰草。

　　那是一株不修边幅的乔木，一树光溜溜的枝杈，一片灰白平庸的视野；那是一丛瘦弱的野草，几束零乱细长的管茎，顶梢已是半截枯黄的叶脉。整个冬天，睡婴一般的玉兰树下，香雪兰草从不曾放弃觉醒的灵魂。

　　不被人世间炎凉压服的芳香，最先从贴近地面的高度，从火烈鸟般的花苞里鼓胀出来，纤长的花茎迎着地寒挺拔昂首。如棚户区里走出来的雅洁的女子，她在料峭尖利的东风中打开自己精巧的骨器，一股暗香巧韵沁入心脾，清新如麝的芬芳立刻溢满这个荒废的角落。“知有清芬能解秽，更怜细叶巧凌霜。”宋人苏辙的惊喜从天而降，一株偏居海隅的幽兰贯穿古今。

　　巨大的玉兰花瓣紧随着娇小的金盏其后，琼浆玉液的白停歇在枝头，如雪涌云栖，将伞形的天空满满地遮蔽。这一树明亮洁净的白，瓷实坚硬的白，塑形优雅的白，让这个繁华都会里所有的光明都暗黑了下来。

　　荒芜角落里突然释放出来的神迹，令人猝不及防，毫无心理准备，如同秃子光滑铮亮的头顶上，一夜之间飘扬起芦苇荡一样的青丝。这是一次惊世骇俗的张放，无限的惊喜再次从天降临这个平凡的世界。

　　我总是惦念严酷的冬天，荒芜角落那平日里看不见的，或者发现不了的洁白与芬芳，那些禀赋爱与美的植物，她们从来都不曾背弃自己高贵的灵魂。

　　乍暖还寒

　　红宇热电厂的烟囱是这个街区的峰颠，高耸的端口是块狭地，但它吐出来的烟圈却富有寓意。站在窗内的人观察它的粗细，断续和走向，可以判断外面的气温高低，风力大小和季节转换的临界点。

　　白烟变细变短断续摇晃的时候，这个冬天就快过去了。我下楼扔垃圾，看见磨剪子磨刀的老汉仍旧缩着脖子袖着手，站在窸窣的北风里，但吆喝声明显高了八度。

　　这条板凳上的营生，一头是尖锐的沙轮，一头是笨拙的锉床，坚守一辈子的职业终将随着年龄一起垂垂老去。在那辆饱含自救色彩的手拖车上，摆放着装在透明塑料盒子里的廉价的剪子菜刀，除了服务，他又增加了销售业务，但又有谁会去光顾这门毫不时尚的生意呢？

　　换季的时候，风向总是忽南忽北，寒冷与温暖，就像临界点上的陀螺，被一根鞭子赶着快速地旋转。细小的尖端站在狭长的界面上，我就担心陀螺会不会从某个边缘掉落下去，就像担心这个老汉在风向不定的冬春之交，在乍暖还寒的关口会不会突然跨了下去。

　　万物都有置身某个临界点的时刻，中年危机，未富先老都是劫数，软如烟缕，硬似沙轮，岁月在行进中接受风的洗礼，刀锋毕现。远远树立在窗外的烟囱，虽然像个穿着红白相间外套的喜剧演员，却时时刻刻告诫我们临界点站在那儿。在这个冬春之交的时间档口，如果还能够去放手一搏，事业与人生成功与否，也许很快就有了结果。

　　春天的花朵

　　每朵花都是爱情。

　　不要用没有性别的花朵粉饰世界，沿着街道开放的榆叶梅，我从来都不会多看一眼。在那长满思念的山上，映山红一直开在我的枕畔，如子规啼血。我无法将它的花瓣葬入土中，也无法忘怀长夜里的泥泞。

　　曾为一支月光般皎洁的白玫瑰走了心，在一个湿漉漉的清晨，我跳过篱墙将它摘下，连同梨花带雨的清纯，和一颗如火如荼的痴心，一齐送给了应该拥有它的人。山高路远，海阔水深，我从不计较内心的委屈和身体的劳顿。

　　花儿就是花儿。桃之夭夭，开在女生宿舍飞檐翘角的粉墙下，如灼如烧。它的神功克服了万有引力，少年从此不同，脚步腾空，张臂飞翔，冲断铁线，一头扑入情网。

　　花儿为谁而娇艳，你又为何如斯痴狂？终有一捧花束偷走你的心去。如朝霞盼之，似暮光候之，牵肠挂肚，夜不能寐。

　　花儿为爱情盛放，延承生命的芬芳。大自然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花朵，再绚丽的花瓣也不只为好看。它艰难地张开，尽情地奔放，继而果敢地凋绝，只为完成一项伟大的使命。

　　青葱的子实掩映在绿叶后面。

　　花非花，雾非雾。半夜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处觅。那些像花非花的赝品，令香山居士不爽。

　　这华而不实的街头，花团锦簇恰似春满乾坤。那些无法酿造爱情的花朵，在春风里招摇，在引诱你动心。

　　人间四月

　　我从胶东赶到苏南时，油菜花季已经结束，田野里，青青尖荚有如万针站立。人间四月芳菲尽。

　　在冬天立下的志向，春天定会交出一番景象。植物是我的眼睛，看见春天在万物的末梢鼓胀。希望，就像安在枝头的定时闹钟，早晚要炸开属于自己的动响。

　　青春会给每人一个结果，就像雨雪风霜将交给麦子一份收成。

　　从寒冬对未来的想象出发，来到春天之后，归宿基本上就有了八九不离十的预感。余秋雨说：一个窝囊的中年，抵达不到一个欢快的老年。

　　那么，一个愚蠢的春天，也抵达不到一个风采多姿的夏天。这个季节所呈现的，其实是下个季节的模样。